古典音乐界确实存在性别歧视,但并非依靠缩小琴键宽度就能解决。
近期,一条题为《这个秘密一抖露,女孩平均多活5年。》(下称《秘密》)的自媒体推送文在朋友圈和社交网络引起大量转发和讨论。
它以漫画的形式描述了一个“以男性需求为优先而设计的世界”,展示了不同领域设计对女性的不同。
在谈到钢琴家群体时,作者认为钢琴琴键的宽度也是以男性手指跨度的分布来设计,因而导致许多学钢琴的女孩因为“手太小”而被劝退,她们“无法完成8度跨开,完成考级”。
然而,阻挡女性学琴的,真的是钢琴键宽吗?女孩们真的需要更小尺寸的钢琴吗?
《这个秘密一抖露,女孩平均多活5年。》一文截图 图:女孩别怕
小手不能弹钢琴吗?在手的尺寸方面,男女钢琴家确实存在差异。根据一份2015年澳大利对473名成年钢琴家的调查,成年男性的平均手跨长度(手指张开后拇指到小指的距离)比成年女性的大约多1.5英寸(3.81 厘米),这多出来的尺寸意味着可以在现代钢琴上多跨一个到两个白色琴键。这些样本中,男性的平均手跨为8.9英寸(22.6厘米),女性为7.9英寸(20.1厘米)。
不过,钢琴演奏的水平和手的尺寸有绝对关系吗?《秘密》一文发出后,豆瓣等社区上一些网友表达了不同意见。一些博主表示,“手小考不了级弹不了琴”这种说法,反而会将性别歧视以更隐晦的方式加深,因为它将钢琴水平和生理特征联系起来。
许多世界级的钢琴家都有一双小手。比如西班牙钢琴家阿里西亚·德·拉罗查(Alicia de Larrocha)、冰岛籍俄裔钢琴家弗拉基米尔·阿什肯纳齐(Vladimir Ashkenazy),前者是女性,后者是男性,他们都能演奏最需要体力的那些曲目。
阿里西亚·德·拉罗查(Alicia de Larrocha) 图:网络
“身体特征永远不应该阻止一个人学习钢琴,正如天生没有右手的钢琴家尼古拉斯·麦卡锡(Nicholas McCarthy)证明的那样。”在一篇2018年发表于音乐网站interlude.hk的评论中,英国的钢琴演奏者、钢琴教师和评论家弗朗西斯·威尔逊(Frances Wilson)表达了自己对天生的生理特性和弹钢琴关系之间的看法。
威尔逊自己的手就不算大,还曾因大跨度的钢琴演奏而手指受伤,在钢琴教育领域有相当长的经验。小手不仅能弹钢琴,还能演奏美籍俄裔作曲家拉赫玛尼诺夫(Rachmaninoff)的曲目——他的作品经常被认为是“大手的专利”——拉赫玛尼诺夫本人的手就很大,他显然是按照自己手指所能跨越的音程来写作曲目。然而,威尔逊认为,通过训练和掌握一些演奏方法,保持手部放松、利用流畅的动作,即使小手的人也能驾驭高难度的作品。
弗朗西斯·威尔逊(Frances Wilson) 图:网络
虽然平均地看,男性的手的尺寸都要大于女性,但“男性=大手”而“女性=小手”这种刻板印象式的等式,在钢琴界的个体身上并不存在。
美国的钢琴教育者罗伯特·埃斯特林(Robert Estrin)也是一名小手的钢琴家。在网络上,他非常活跃,经常分享自己学琴的经验,其中就包括自己手小带来的困扰。
在早年学习高级曲目时,埃斯特林也因为手小而无法在琴键上跨越八度音程,但他找到了利用踏板来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而同时他认为,小手弹钢琴甚至拥有一些大手无法企及的优势。“小手的人有一个优势,就是可以在钢琴上快速而轻盈地弹琴。”
小手确实在钢琴演奏上要付出一些额外的努力,但我们能因为男性手的平均尺寸大于女性,就反推出“钢琴琴键宽度是以男性为中心设计”这一结论吗?
钢琴为什么变大了在西方音乐史上,键盘乐器并不一直都是如今这样的尺寸。相比于前身之一大键琴,现代钢琴体积明显更加庞大,琴键也更宽,它能够发出更响亮和有力度的声音。
这个变化跟十九世纪西方社会的变革有密切关系。民主和工业革命席卷欧洲后,各阶层公民的日常生活也发生了相应改变,也带来了音乐的民主化。
在这之前,音乐家通常受雇于教会或宫廷,是服务于贵族阶层的。作曲家为这些场所的演出创作音乐,乐器制造商则生产乐器,供有钱的主顾、以及他们的乐师演奏。
十九世纪,音乐剧院兴起 图:网络
而随着中产阶级的崛起,更多的人希望有机会接触音乐表演和音乐教育。同时,浪漫主义取代了18世纪末古典主义者所主张的秩序、对称等理念,着重个体的表达,反叛社会旧俗,强调艺术中情感的重要性,匈牙利的李斯特(Liszt)等作曲家开始写出了一些在琴键上“大跨度”的作品。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音乐演奏的场所也发生了变化,音乐会开始进入大剧院。
新的音乐形式也由此诞生,如大型交响乐和歌剧作品,木管乐器、铜管乐器和越来越多的打击乐器也进入其中。新的管弦乐管乐和铜管乐被引入,使演奏更加便利和准确。作曲家如赫克托·柏辽兹(Hector Berlioz),以及后来的约翰内斯·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和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在整个十九世纪不断地突破原有的音乐形式。
作曲家们开始谱写更大型的曲目,并对演奏家及其乐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乐器和表演空间的极限也在突破。
为了在更宽广的空间里让更多的听众听到音乐,需要更响亮的乐器,最终用可以承受数千磅压力的铸铁框架取代了十八世纪的内部木质结构,更宽的键盘也取代了原先键盘乐器的窄键盘。
这是现代钢琴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最主要原因,而不是像《秘密》一文所说,“钢琴的琴键是按照男性的手指宽度和大小来进行最优的排布设计”。
女性面临的歧视,比钢琴键宽复杂多了古典音乐界确实存在性别歧视,但并非依靠缩小琴键宽度就能解决。毕竟,如前文所说,男性钢琴家中也有“小手”。
女性面临的性别歧视比钢琴尺寸问题复杂许多。
和其他领域一样,女性钢琴家也需要面对传统观念赋予她们的社会角色期待。美国钢琴教师托尼亚·普鲁斯(Tonya Pruhs)在一次采访中回忆称,在犹他州立大学上学期间,每次钢琴课前她都会摘下自己的订婚戒指,“因为老师们经常说女性一旦结婚,就不可能成为认真的音乐家”。
另一名该校的毕业生也抱怨说,钢琴专业的性别歧视言论层出不穷,很难不内化。“他们经常会在课堂上说,女生做不了那么好的钢琴家,或者说女生课上不会有那么好的表现。”教员们声称女性不够强壮,无法弹出更响亮的音,并经常嘲笑那些结婚或生孩子的人。
金伯利·桑特(Kimberly Sant)在2001年至2004年就读于该校期间生了一个孩子,并怀了第二个孩子。在这里,教师对母职的羞辱使她放弃了获得学士学位的希望。
“为什么要把我们的时间投入到女性身上?反正她们最终会离开这个领域。”这是她在系里反复听到的来自教师的论断。
在这些言论的影响下,桑特最终只选择了考一个两年制教师证书。“我没有任何信心能完成学士学位的独奏会。我觉得永远不会通过评审。”
除此以外,钢琴专业的女生还可能遭遇性暴力。
2018年,犹他州立大学钢琴表演专业一些毕业生在网上控诉称,自己曾在系里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性骚扰和情感虐待。多名学生表示,她们都在举报后面临报复或冷漠对待。
当年2月,该校钢琴表演专业的惠特尼·麦克菲·格里菲斯(Whitney McPhie Griffith)脸书上称,2009年,一名教师在校外公寓里殴打了她。而她指控的这名教师,也被另一名毕业学生指控强奸。
而在古典音乐界,对老师的顺从已经是一种“传统”。学生们习惯于严苛的训练标准,但可能会非常脆弱,因为老师的反馈是他们学习的重要组成部分——演奏乐器的成绩并不像其他专业,拥有更加可量化的评判标准。
“学生们需要不断确认自己是适合练琴的。”格里菲斯对此感同身受,而这很容易成为更深层次的心理操控的把柄。
钢琴家克拉拉·舒曼 (Clara Schumann) ,罗伯特·舒曼之妻,也是浪漫主义最重要的钢琴师之一。 图:网络
美国新墨西哥州的作曲家威廉·奥斯本(William Osborne)曾就古典音乐中的性别偏见写过大量文章。
奥斯本称,虐待一直是古典音乐教育中的主流,给古典乐带来了“极度的顺从”,而虐待关系在两性中更加容易发生;教师和学生之间的 “师徒”关系构成了巨大的权力不平衡,课程中还经常包含着亲密的肢体接触。
但是,在过去50年里,古典音乐教学也一直在扭转这种“恐惧驱动”的方法,更加注重帮助学生建立自信和理解自我,而非打压——在这种形势下,如果将女性个体的能力屈于“更小尺寸的钢琴”,无疑将是另一种形式的倒退。
女性音乐家也正在被看见20世纪以前,几乎没有知名的女性钢琴家,知名女性作曲家更是不存在。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当男人们被鼓励通过获得大学学位和学习钢琴来自我教育,女人则被鼓励去调整自己的厨艺,磨练自己的育儿能力,愉快地完成家务。
当然,时代已经变了,只是原来的趋势依旧延续着。音乐界的男性仍然多于女性。根据一份调查显示,截至2015年,历史上知名的男钢琴家约有1350人,而知名的女钢琴家只有约279人。
一些音乐教育实践者正在努力打破这种性别不平等,不仅仅是在钢琴领域。2014年,英国莫莱学院开设了一个入门课程,让年轻的女音乐生第一次尝试指挥。卫报曾评论称,这是一次对长期以来古典乐界严重性别失衡的一次“狂怒的反击”。
课程的效果超出了预期。这些年轻的女生,甚至很多在此之前不相信自己能够担任乐团的指挥。
“这是令人感动的,因为她们都是由初级音乐学院提名的佼佼者,都在16~19岁之间。她们当中有的人喜欢上了这个,开始意识到自己也可以担任指挥。”莫莱学院的时任音乐总监安德鲁·布朗(Andrea Brown)表示。
这个项目后来也获得了英格兰艺术委员会的资助,得以运转下去。
指挥家马林·阿尔索普 (Marin Alsop) 图:网络
歧视的言论一直都存在。长期以来,乐团指挥作为音乐演奏的“大脑”,被男性霸占。巴黎音乐学院院长布鲁诺·曼托瓦尼(Bruno Mantovani)曾公开宣称,指挥对女性来说可能太 “费体力”,俄罗斯指挥家瓦西里·佩特连科(Vasily Petrenko)说,一个女孩在讲台上可能会分散男性音乐家的注意力。
在学生时代,美国指挥家、小提琴家马林·阿尔索普 (Marin Alsop)就确立了自己的职业理想,而她的老师却告诉她:“女孩不干这个(指挥)。”
但阿尔索普没有放弃。2013年,她成为第一位指挥逍遥音乐会 (The Proms)压轴夜的女性。逍遥音乐会是每年一度在英国伦敦举行的古典音乐节,是世界著名的音乐节之一。
她遇到过一些来自男性演奏者的偏见。“早年有一次演出,原来的指挥迟迟没有出现,有人跟我说:'去吧,马林,你想当指挥',我就跑上了舞台。当我上台的时候,铜管乐部的一个人说:'哦,天哪,是个女孩'。一周结束时,他对我说:'你真的很棒。我(演奏的时候)从来没有真正注意到你是个女孩。’”
BBC的音乐节目编导爱德温拿·沃尔斯滕克罗夫特(Edwina Wolstencroft)一针见血地指出,音乐界的传统是将女性作为“缪斯女神”,或者作为男性天才的输送者。“但在公共场合拥有权威和权力是另一回事。这就是女性指挥家们的难处。我们的社会似乎不抗拒女性拥有‘娱乐功能’,但却抗拒她们有公开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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