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风景(风景在线阅读)
“去干那些能够改变你的命运的事情,不要选择手段和方式。”
“每天晚上去想你曾有过的一切痛苦,去想人们对你低微的地位而投出的蔑视的目光,去想你的子孙后代还将沿着你走过的路在社会的低层艰难跋涉。”
——方方《风景》
武汉作家方方曾有过一段当底层装卸工人的生活经历,到后来恢复高考考入武大中文系,她开始创作小说,这段非同常人的经历为她日后的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和灵感。
小说《风景》是方方的成名作,也是新写实小说的开山之作,被誉为“当代生存意识的经典文本”。小说刻画了居住在“河南棚子”贫民窟的一个底层十一口之家的日常生活,尤其是七子从小受虐到成人变态的全过程,真实得令人触目惊心。
作家方方
人活着,就是为了改变命运
七哥从一出生就不被父亲待见。
七哥的母亲风骚浪荡,不管是什么男人,老少穷富都不重要,只要在男人面前,就极尽媚态,故意挑弄对方,这一点一直到最小的儿子七哥有了儿子都没改变,还是一见到男人就条件反射地作少女状。
父亲出门一段时间,回来母亲有了身孕,父亲一推算日子就起了疑心,对母亲拳打脚踢。可是没钱,打不起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生下了老七。
七哥一直长到三岁,父亲都没正眼看过他,更不要提抱他、亲他这一类更加亲昵的举动了。
由于母亲在父亲这里受了委屈,所以母亲自然而然地把责任怪罪到七哥身上,也把七哥视为眼中钉。
三四岁起,七哥走街串巷地捡拾破烂,五六岁,他被全家人赶到更远的菜园里偷菜,家里的菜全是七哥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可每次吃饭,只要他夹菜,就会受到父母兄弟姐妹的严厉喝止和侮辱性的谩骂。
七哥上面有两个姐姐,叫大香和小香,大香为了学有钱人家的孩子,故意把指甲留得尖尖的,小香伶牙俐齿活泼爱笑但心狠手辣,只要她在家而父母不在家,她便不允许七哥站起来走路,她说七哥是狗托生的,不配站着,只能跪着爬。
到了父亲回家时,小香故意尖声指着七哥沾满泥巴的裤子向父亲告状,说七哥故意学狗爬,不好好走路。父亲虽然心里清楚,但他更偏爱小香而反感七哥,于是一场全家参与的大戏就开始了。
先是父亲一顿毒打,打到他没力气也没兴致了,此时七哥基本已经意识模糊了,但小香仍然没看够戏,于是父亲便安排五哥六哥上场。
五六两兄弟因为受到了父亲的重视而高兴,一丝不苟地执行任务,他们一个提着七哥令他面壁,另一个脱下七哥的裤子拿着蘸水的细竹条狠狠地打,甚至越打越起劲。
母亲本应该是最疼爱孩子的,舍不得让自己的孩子受一点一点委屈,但这个母亲冷血到令人震惊:“母亲自始至终地低头剪着脚指甲,还从脚掌上剪下一条条的硬皮。母亲喜欢看人整狗,而七哥不是狗,所以母亲连头都没抬一下。”
这种生活对七哥来说是家常便饭,若是一天不挨打,那对他来说简直是再幸福不过了。
不仅如此,因为家里地方小,七哥从会走路就睡在床底下,床底昏暗狭窄不见光,潮湿多虫,根本不能睡人,可七哥还是带着浑身的伤口在床底下度过了十七年。
这期间,他不是没有过其他想法:
他想死,他看到夭折的八弟被父亲装在一个小盒子里埋在窗户下,也想给父亲要一个一样的小盒子,让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面,睡在地下,谁也不要来打扰他,可他不敢张口。
他想爱,有一次被打得昏迷了几天几夜,善良的二哥把他从床底下拉出来抱在怀里,并对父亲作出警告:“你们不要太过分了,他也是个人。”
那是他第一次感到来自亲人的温暖,以至于二哥放下他后,他钻进床底,小心翼翼地用自己那堆小破棉絮弯成手臂的形状,躺在里面,幻想那是二哥抱着自己。
他想报复,无数个日夜他都在考虑长大以后是先揍父亲还是母亲的问题,他要把当着父亲的面把家里三个女人全都强一遍,让她们生不如死,把五哥六哥痛打一顿,让他们也感受一下自己遭受了无数遍的痛苦。
当然,死、爱、报复,这些七哥后来都没有做,他想明白了人为什么要活着,自然就不会去死,他认为死是逃避、投降、懦弱的表现。
至于爱,他失去了唯一爱的女孩,从此以后,他的“爱情”只给能帮助他走上人生巅峰的女人。
没有报复绝不是因为七哥胆小,或者是没有能力,他完全可以加倍奉还,只是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屑了,他感到恶心。
七哥的女孩名叫够够,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够够的父亲一直想要个儿子,可母亲连生了几胎都是女儿。
生到够够那次,父亲勃然大怒,对刚生产完虚弱得不行的妻子大吼:“你够没够!”吓得对方连忙结结巴巴地回应:“够,够。”便有了够够。
够够和七哥的命运差不多,两人相识于偷菜,因为身世相仿,逐渐建立了一段真诚的友谊。直到小香大呼小叫地要吃藕,七哥被母亲赶出来去捡藕,两人的命运轨迹彻底被改变。
先是七哥扎进很深的泥塘,差点丢了命,被路过的几个中学生救了上来,送到一个守园老人的小屋里,够够对七哥这一莽撞的危险行为表示很生气,张罗着给他烤火、晾衣服。
隔着火光,七哥对够够严肃的小脸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感,他第一次感到很安全、很踏实。够够曾不止一次问过七哥为什么挨那么多打,七哥总是回避。这一次,七哥在心里下定决心,明天,明天就什么都告诉你。
两手空空的七哥回到家已经天黑了,自然免不了一顿毒打,七哥在床底下躺了两三天才能走路,可却再也没见够够。
他来到守园老人的小屋,老人一看七哥没跟够够一起来,立马变了脸色,这个地方附近就是铁轨,火车平均每七分钟一趟,前两天有个女孩被火车碾了。
七哥发疯般地跑到铁轨,血迹已经看不出来了,但发现了够够平常用来装菜的篮子。
七哥哭得撕心裂肺,大病了一场。他本来打算明天就告诉她,什么都告诉她,可再也没见她。
够够比七哥大两岁,那一年够够十四岁。后来,七哥面对每个向自己求爱的女人时,总会想,够够哪怕比自己大十岁、大一百岁也没关系,可够够终究永远只能是十四岁。
十七岁那年,七哥下了乡,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推荐到北京大学上学。那是他改变人生命运的第一步。
舍友苏北佬和七哥一样,也是小地方出来的,有一天,一封表扬信寄到了学校团委,写信人是一位清洁女工,大致意思是说自己得了癌症,可幸运的是她遇见了苏北佬,这个男人不但没有嫌弃自己,反而时时安慰她、鼓励她,甚至向自己求婚了。
一时间,苏北佬成了大红人,到处作报告、被推荐工作,前途一片光明。两人结婚没过多久,女工就死了,七个偶然撞见苏北佬对着镜子笑着哼小曲时感到疑惑和震惊。
苏北佬索性把话说开了,告诉了七哥底层人物要想改变命运就必须这么做。
苏北佬说:“去干那些能够改变你的命运的事情,不要选择手段和方式。”
“每天晚上去想你曾有过的一切痛苦,去想人们对你低微的地位而投出的蔑视的目光,去想你的子孙后代还将沿着你走过的路在社会的低层艰难跋涉。”
这个办法果然奏效,七哥凭借姣好的容貌很快交到了父亲是大学教授的女朋友,不过,传统的晋升渠道太慢了,七哥不想熬,他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于是,在跟女朋友谈婚论嫁的阶段,他把目光瞄向了一位大自己十岁,没有生育能力的高官之女,两人干脆把话挑明,各取所需,从此七哥一路畅通,青云直上,成了整个家庭的“大人物”。
可以说,后来的七哥成功了,呼风唤雨,把命运整个地翻了个身,把父母兄弟姐妹踩在脚下。
可他也是悲哀的,他心中那股良善和热血早就随着那个名叫够够的女孩的离开而熄灭、冷却,他活着,但实际上已经被家人、冷酷的社会“杀死”了。这样的活着,又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活着,就是为了改变命运,不要选择手段和方式。”这是七哥的人生信条,七哥说生命如同树叶,所有的生长都是为了死亡。殊路却是同归。
七哥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直到死都是无法判清的。
七哥说你把这个世界连同它本身都看透了之后你才会弄清你该有个什么样的活法。
他说得很残酷、很荒唐,甚至绝对会引来一部分自诩清高的人的反感,但却是无比真实,说出了我们绝大多数人想说又不敢说,一直在做却极力否认和掩饰的生存真相。
都是小人物,哪来那么多崇高?真正的智慧不是装清高,而是想想自己怎么样才能活得好。
没有钱的爱情,注定两败俱伤
俗语云,贫贱夫妻百事哀,少年时候总是对这句话嗤之以鼻,认为有情饮水饱,两个人只要有爱,总有一天能挣到属于自己的面包。
等到长大成人,身处其中,才深刻领悟到这句话的哲学智慧:空有爱情,没有物质基础,注定只能是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
没错,两个人拼死拼活奋斗半辈子,面包总会有的,可也只有面包而已,只够填饱肚子而已。
曾经有部电影,里面有一句台词让我记了好多年——没有物质的爱情就是一盘沙,都不用风吹,走两步就散了。
《风景》中大哥的初恋就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因为家里太过贫穷,全家11口男男女女只能挤在一间简陋的平房,大香小香两个女孩单独睡在一起,父亲母亲和剩下的七个儿子们挤在一张床铺上。
前面提到,七哥因为不受父亲待见常年来只配蜷缩在阴暗潮湿、满是虫蚁的床板底下,可就算这样,床仍旧是不够睡。
于是,年龄最大的大哥早早就辍学去当了工人,倒班,每个夜晚大家上床睡觉时,他便提着一个老旧的饭盒,里面是干粮和咸菜,披星戴月去上班,等到大家醒来去干活上学,他又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睡觉。
原因简单,现实得令人难过,一个字,穷。
母亲和年轻的邻居白礼泉长期保持着暧昧关系,有一次两人在水房打情骂俏,动手动脚时,被醒来的大哥撞见了。
为了缓解尴尬,也为了不落人口实,白礼泉自告奋勇让大哥白天可以睡在自己房里,一来是因为白天五哥六哥他们放学回来吵,让大哥睡不安生;二来是因为自己房里刚买了台收音机,大哥在那也好看个门。
于是大哥便住进了白礼泉家,白礼泉的妻子枝姐没有生育,比大哥大九岁,早就过了三十,但依然像个年轻的少女,她周末会在家休息打扫卫生,大哥自然也会搭把手。
一次,枝姐不小心夹了手,大哥眼疾手快地抓过枝姐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湿润温暖的舌头舔来舔去,说是祖传秘方。
从那以后,枝姐总是被夹到手,一受伤就要动用大哥的祖传秘方,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夫妻之实,逐渐沉溺,不能自拔。
街坊邻居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自然也就传到白礼泉耳朵里,面对质问,大哥倒也坦率。
白礼泉问:“我离了你想要她?”
大哥答:“那当然。”
“好吧。那房子是我的,我要收回。你娶她吧,让她住在你们那个猪窝里。跟你的父亲住一起,跟你的弟兄住一起。让你全家人把她从头发根到脚丫都看个一清二楚。还顺便看你俩是怎么过夜的。”
这一番话深深刺痛了大哥敏感的自尊心,他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回到家和父亲爆发了一场大战,父亲听说此事扇了大哥一耳光,说:
“白礼泉的女人看上你这种东西那成色也就跟那拉客的窑姐儿没什么两样。”
大哥久久压抑在心中的委屈和愤怒如火山般喷发,说世界上像父亲这样愚蠢低贱的人找不出几个。混了一辈子,却让儿女吃没吃穿没穿得像猪狗一样挤在这个十三平方米的小破屋里。这样的父亲居然还有脸面在儿女面前有滋有味地活着。
那一架后,父亲和大哥都进了医院。大哥出院时,遇上了白礼泉,后者笑嘻嘻地对他说,枝姐怀孕了,刚陪她打完胎,虽然自己没孩子,但总不能养个别人的野种。大哥气得青筋暴起:“滚!”
从那以后,只要大哥迎面遇上枝姐,面对枝姐的忧戚顾盼,大哥头也不回地傲然抱胸而去。但是面对母亲一次次介绍对象,大哥却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拒绝:“谁要敢领进这个门我就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