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运锬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所在的13军38师114团在重庆国防施工时,战友范月富壮烈牺牲。我受部队派遣,完成去城口安抚范月富烈士母亲的任务后,又拖着重病回到了重庆北碚190部队驻地的工作岗位,咬着牙关继续坚持工作与训练,并希望通过努力工作与训练,忘却伤病的痛苦,甚至寄希望于通过长时间的艰辛锻炼,能使身体自然康复。
谁知天不遂人愿,事难逢美满。不管我怎样振作精神坚持工作,怎样玩命地训练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病情依旧一天比一天加重。在我部施工任务即将结束之际,我又被送到离军部不远的重庆大坪歇台子第三十九陆军医院去治疗。
经过医院反复检查诊断,我在长寿红卫化工厂抢险救灾时被撞击后,泌尿系统遗留下来的淤血,年长日久已经形成结石类的钙化物。医院先根据我个人的要求,先做了一段时间的保守治疗,但几乎毫无效果。后来在医生的劝说下,我同意实施手术治疗。但那时,医院设备简陋,技术落后,药物缺乏,主治医生没有经验,我的手术很不成功。术后落得“去留存亡两不堪,生非容易死亦难。可怜病骨如秋鹤,形容枯槁军帽宽”的境地。
由于术后几个月不断地出血,反复地感染,又被迫做了两次修补性的手术。几经折磨,我早已是瘦骨嶙峋、弱不禁风,最严重时,甚至连基本生活都无法自理了。记得第三次手术后,埋设了近20来天的引流管已经无法拔出,主治的周正华医生说,只有再次手术才能取出。因为我对手术已经完全丧失信心,就坚决拒绝了再次手术的方案,提出采用硬性拔管的方法。但所有医生和护士都说这样太痛苦,而且具有造成新的重大损伤的风险。我想:自己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宁可烂船把着烂船划,再次承担巨大痛苦和风险,也不接受再次手术。于是乎,医生同意了我的选择,我再次躺上了手术台。
拔管那天,我的左右各站了一名身体强壮的护士,用力按住我的腹部,手术台下端一方,一名护士紧紧地捏住引流管准备拔出,好几个医生站在我的周围做好救护准备。当周正华医生发出拔管指令后,负责拔管的护士咬着牙,紧紧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力猛地一拔。只听见“啪嗒”一声,引流管从我的腹部猛地弹出,鲜血随着引流管的弹出,喷洒了拔管护士一脸,连他身后雪白的墙壁上,也顿时怒放出了一团鲜红鲜红的“血莲花”。只不过这朵“雪莲花”飘逸出来的,不是醉人的芳香馥郁,而是浓浓的血腥味。病弱不堪的我居然没有哼叫一声,但很快就昏迷过去了。在场的医生护士,无不为我这种顽强的意志力而感慨万分!
当我醒来的时候,腹部像刀扎一样疼痛,我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浑身的汗水直往外冒。科里的刘护士长——一位40多岁慈眉善目的女军人,从背后轻轻地扶起我的身躯,让我的上半身靠着她。她一边用温暖柔和的手,反复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腹部,以缓解我的疼痛,一边温情地安慰我说:“孩子,痛就叫出来、哭出来吧,不要憋在肚子里,那样更难受,叫出来、哭出来会好受些。”我听了后,两行热泪簌簌地流了下来。这不是因为痛,而是被她的温暖所感动。她的关心和爱抚,她的体贴和安慰,有如和煦的春风,轻轻地抚慰着我伤痛的身躯与心灵。
或许在这世界上,只有母亲才会给予的深情大爱,今天我却从刘护士长身上真切地感受到了,我又怎么能不感激涕零呢?一会儿,刘护士长又问我:“孩子,晚上想吃点什么?”我使劲摇摇头,表示不想吃任何东西。她又说:“那不行,一定得吃东西,不然怎么恢复健康呢?厨房的糊糊面不好吃(因为我们每顿吃的都是这东西),也缺乏营养,等会儿我回家去给你煮碗鸡蛋面来。”
我急忙摇摇头,轻声地说:“别别别,我就吃厨房的糊糊面,谢谢您了!”但刘护士长却不由分说,不一会儿就从家里给我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并亲手一口一口地喂我。我一边吃,一边流着感动的泪水。若干年以后,每当我听到“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投进妈妈的怀抱,幸福享不了”的歌声时,眼前总会浮现出刘护士长这个像母亲一样温馨的女军人的形象,她就是我心中永远崇敬的女神。
引流管拔掉之后,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解不出小便,小腹经常胀得像鼓一样,疼痛难受得大汗淋漓,衣服被单一天换好几次,都还是湿漉漉的,能挤出水来。科里的护士小姑娘们,每天轮换着给我导尿和擦洗身子。因为自己从小信守“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所以每当看到那些如花似玉、青春飞扬的女军人给我导尿或擦洗身子时,就紧张得直冒冷汗,连说话也直打哆嗦。可这些还是姑娘的女军人,总是那么热情大方、温馨体贴、细致入微地一边为我导尿擦洗,一边亲切地和我拉家常,借以消除我的恐惧与尴尬。
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们总是这样不厌其烦、倾情关心、护理着我,最大限度地使我忘却疾病带来的痛苦和精神上的困顿与迷茫。
“只因疾病呻吟切,识得平生第一心。”在这里——三十九陆军医院,让我真正感受到了高素质军人之间那种高尚纯洁、玉洁冰清的感情,这是那些世俗猥琐、浊骨凡胎之徒永远无法理解的怀瑾握瑜、高风峻节。但自此之后的几十年间,虽然我也几次进过医院,经历过更加凶险的病情,却再也没有遇见过像三十九陆军医院护理人员这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般的情感与服务。时至今日,我是多么怀念那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时代和那些高尚纯洁的白衣天使啊!
“八一”建军节前夕,军地首长来医院看望慰问伤病员。一天下午,刘护士长通知我作为科里的优秀伤病员代表,到医院会议室参加慰问活动。我刚一落座,就看见我们的顾永武军长和军政治部主任坐在会议室上方正中的位置,两边还坐了一些不认识的军地领导。我想,我们不就是一群普普通通的伤病员吗,为什么把慰问的规格搞得这么高呢?但很快我就揣摩过来了:三十九陆军医院离军部最近,而且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军直单位的伤病员,我不就是以军部直管的成都军区二十二工区伤病员的身份住进来的吗?
正当我闷头闷脑地独自揣摩思量时,医院院长站起来介绍各位军地领导,接着又介绍靠近领导位置落座的几个优秀伤病员代表。当院长要介绍到我时,顾军长哈哈一笑,说:“不用介绍,不用介绍,这个小鬼我认识,他不就是敢于在北碚190营区内拦截军区首长的那个大胆的兵吗?看来我们今天是冤家路窄、又见面了啊!”
军长刚说完,全场立即哈哈大笑起来。我尴尬地站了起来,在左右两侧的衣服上,慢慢地由上而下地擦擦手心的汗水,然后突然灵机一动,“啪”一个立正敬礼,高声大气地回敬道:“报告军长,步兵114团1营营部战士、成都军区二十二工区北碚施工点危爆物品管理员、39陆军医院外科伤病员肖运锬向您报到,请指示!”立即以此把军长踢给我的话题之“球”踢了回去,从被动地位赢得了话语上的主动权,全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有了顾军长导演的这么一个别具风格的开场白,整个慰问活动一直笼罩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我也因为在北碚190部队营区内“拦截”军区首长的小小举动,居然在军长脑海里留下了一丝痕迹而暗暗高兴了好几天。真是:
岁月辗转似云霞,时光流逝如落花。
祸福相依谁能料,悲欢交集绽奇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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