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严颜见到了梁晶的遗体。他的膝盖磨损非常严重,几乎没了皮,能直接看到肉。他们猜测,这是因为去世之前,他跪着爬行了很久。他们分析,也许是因为他失温严重且没有补给,风雨中上坡不可能,下坡又可能被吹到附近的沟里,实在进退两难,只能靠强烈的求生欲,在地上爬行,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文|林松果 朝恭卓
编辑|姚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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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里了。
无人区绵延的山峦之间,一处稍陡的山坡,离位于山顶的黄河石林越野赛的打卡点CP3,仅一公里之遥,选手梁晶的GPS信号停止在了这里。整整五个小时后,他的遗体被一位过路的运动员发现,报了警,接着被救援队伍放进了窑洞,夜里,被直升机运送下山。
两天后,他最好的朋友们从全国各地赶到这里,包括队友赵家驹和向付召,他们都参加过这个比赛,去年比赛前,他们还一起做过饭。现在梁晶不在了,他们站在信号消失的地方,想搞清楚,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比赛,对31岁的梁晶来说不算特别。作为一名职业选手,经过2020年疫情导致的赛事停摆,他正处在恢复期,三月时还自己对状态不满意,但后来一次比一次好,这个春天,他去了浙江、广东和江西,拿了好几个冠军,还破了两个比赛的纪录。
更何况,黄河石林越野赛的赛道,他也已经非常熟悉了,前三年,他都是冠军。有时候梁晶参加比赛,教练魏普龙会陪他去,有时候队友赵家驹也会和他一起。还有时候,两岁多的女儿和他一起。但这次,他是一个人。
按照白银五月通常的天气,他应该会很享受这一段旅程——气温不高,做好防晒即可。我们重走了这一条路线,那一天,梁晶本应跑过高耸的、投下巨大阴影的黄河石林,进入有浓密枣树的沙地,然后经过峡谷和冲击河滩,村庄、牧羊人和坟地,进入连绵的山脉和戈壁,最后再回到起点,也许,还会第四次捧起奖杯,拿到一万五千元奖金。
黄河石林越野赛的赛道 林松果 摄
现场的摄影师留下了他最后的影像。上午九点五十九分,梁晶通过CP1,打卡,喝了一杯水,没有停顿,继续前进。十点四十四分,梁晶从CP2离开,又喝了一瓶水。这时风已经很大了,他黑色薄外套的帽子被风吹得飘了起来,跑出了镜头。
参赛者「流落南方」记录下了情况是如何变糟的——
「过了CP2之后,才是真正的麻烦来临。
首先是逆风,风力已经加大到七八级,雨更密了,风裹挟着雨点打到脸的,像密集的子弹打过来一样,真疼。眼镜被雨水糊住,眼睛在强风密雨下也睁不开,只能眯着缝儿,视线受到严重影响。
原本黄河石林的赛道,最难的部分就在这一段,从CP2到CP3,8公里距离,爬升1000米,且只有爬升没有下降。山是石头与砂土混合的路况,很多段都非常陡。
在以往的比赛中,这一段都无比艰难,选手们需要手脚并用往上爬,这里是摩托车都上不去的,所以CP3不提供任何补给,这意味着,即便到达山顶,也没有可补充的食物、饮水,热水更是妄想,暴露的山体,更无处可休息,且无法在此处退赛。还要坚持到CP4。」
再到亲友们发现情况不对劲,时间已经很晚。当天下午五点,他的徒弟严颜听到消息,说梁晶失联了,得赶快给他打电话,但她没打——她认为这个赛道简单,难度不大,危险系数甚至可以说很小。
后来的事实证明,包括梁晶在内的很多人都出现了失温。失温,是人体热量流失大于热量补给,这时人体核心区的温度会降低,随之产生寒颤、迷茫、心肺功能衰竭等症状,甚至导致死亡。在户外,雨水、湿气和风都是最大的「潜在杀手」。梁晶的教练魏普龙说,救援重度失温人员的黄金时间不长,只有十几分钟。
但当时严颜认为,梁晶肯定会自救——她知道这次有几个很厉害的参赛者,包括梁晶、黄印斌和曹朋飞,他们都是第一集团的选手,「就凭他们的实力,一点问题没有。」
很快,有人输入梁晶的个人信息,查询了当时赛制组委会还开放的GPS轨迹,发现下午的一点四十八分,梁晶的GPS轨迹就已经停了。从下午到晚上,许多人给他打电话,最初是打通了没人接,再后来就打不通了。赛事组委会的官方电话同样没人接。各种混乱的消息传来,有人说他被救到了窑洞里,还有人说他被救到了村民家。
实际上,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梁晶跑得太快了,跑过了牧羊人救人的窑洞,继续往前,倒在了距离CP3一公里的地方。
通过各种线索,亲友们还原了梁晶逝世前的一些细节。
徒弟严颜见到了他的遗体,他的膝盖磨损非常严重,几乎没了皮,能直接看到肉。他们猜测,这是因为去世之前,他跪着爬行了很久。他们分析,也许是因为他失温严重且没有补给,风雨中上坡不可能,下坡又可能被吹到附近的沟里,实在进退两难,只能靠强烈的求生欲,在地上爬行,直到生命最后一刻。
根据最后公布的信息,与他一起倒下的,还有20名跑者。其中有曹朋飞和黄印斌,他们都是超跑界的顶尖选手。曹朋飞和梁晶都生活在合肥,赛前住在一间房,比赛当天,他们的GPS轨迹高度重合,被发现时,三个人的遗体也离得很近。跑得最快的人,遇到了最强烈的风雨。在山顶,CP3的两名志愿者站在大风中,那里没有救援队,也没有补给。
比赛当天10点整的照片,依次为梁晶、黄印斌、曹朋飞,三人均遇难 图源网络
2
5月23号夜里,65岁的魏普龙度过了难熬的一夜,他是梁晶的教练,也是他的义父。他对梁晶失联的消息将信将疑,跑步这些年,梁晶只要遇到困难,就会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
2017年,梁晶在江苏连云港连跑12个小时,也是遇到失温,魏普龙在现场,梁晶跑到他跟前告诉他,自己失温了。魏普龙叫组委会赶快冲好红糖水,开了一辆车去追他,还找了很多人帮他挡风,很快失温就缓解了。去年在浙江奉化,梁晶去跑「江南百英里」,没带手机,结果迷了路,借了路边村民的手机给他打电话,魏普龙跑了几十年马拉松,知道该怎么办,马上打电话给组委会,梁晶被带回了赛道,最后还是拿了第一。
梁晶视力不好,魏普龙担心,有空就陪着,但这一次他没来,比赛时也没有接到梁晶的电话。赛前,梁晶说跑完这场比赛,要去他家吃鸡。在飞往兰州前,魏普龙下单了四十只鸡,他怀着某种笃信,认为梁晶一定能回来。
2012年,合肥跑马拉松的人不多,就七八个,魏普龙和22岁的梁晶在赛场上相识。当时22岁的梁晶,除了跑步,几乎一无所有,他是安徽池州东至县人,出生于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大学读的是安徽大学江淮学院,是一个三本学院,学校不太好,人也内向木讷,最初跑外卖为生,后来在一家奶制品公司做技工,辛苦地三班倒。而魏普龙已经在合肥的马拉松界很有威望,在一群年轻人中看中了梁晶,收他做了徒弟。
他觉得这个年轻人非常单纯,智商和情商都停留在十七八岁,工作之外的时间,完全沉浸在跑的世界里。梁晶身高169厘米,体重约65KG,身体条件并不优越。从技术上来说,那时梁晶跑步各方面都欠缺,靠的是本能。但魏普龙觉得他不一样,「他肯吃苦,在操场上有人跑30圈已经累了,梁晶一跑就是50圈,他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韧劲。」
梁晶(中)和师父魏普龙(右) 图源网络
马拉松在那时也还没商业化,少有经济回报,就是喜欢。有时候夜里睡不着,他和魏普龙会一起去「刷圈」,在合肥二中的操场,一跑就是七八十圈,跑到筋疲力尽就直接回家睡觉。有时去别的城市跑马拉松,常常是跑了一整天,跑完不休息,马上跳上高铁,赶回厂里继续上夜班。
他有天生的好脾气,同时也缺少与世界打交道的经验。有一次在安徽,要在体育馆跑一百公里,主办方让下午四点开跑,那时是夏天,操场里三四十度,魏普龙觉得太热了,要求延期到傍晚,结果对方说,领导来了,不能叫领导在这冷坐着。梁晶还是跑了,跑到六十多公里,已经中暑,脚步在晃,并且开始呕吐。魏普龙看不下去,追上他,说我们不跑了,这才停下来。
梁晶技术的精进,与国内马拉松的商业化进程,几乎是同步的。2015年开始,国内各地的马拉松比赛都冒了头,一次比赛的奖金,几乎可以抵他一年的工资。成为职业的马拉松选手,并因此活下去,逐渐成为一种可能。也就是这一年,梁晶辞掉了工作,成为马拉松行业的「赏金猎人」。
跑马的十年,是他从一个有天赋的年轻人到「梁神」的十年。2012年1月,厦门全程马拉松,那是梁晶的首马,过程并不顺利,最后十二公里脚抽筋,他是靠着意志力走完全程。
网友「莫名其」和梁晶在2018年认识,她是广东马拉松越野赛事公司工作人员,在纪念他的悼文中她写道:「梁晶是安徽人,平原上的孩子,他怕冷,失温不是一次两次,他容易高反,高海拔比赛身体反应总是很强烈,他还怕热,广东这样的亚热带地区赛事还会中暑,他不是专业运动员出身……刚毕业出来是进厂的,跑步是进大学后的爱好,参加了好些比赛成绩优异奖金丰厚后才选择辞职当赏金猎人的,他就是这么一个怕冷,怕热,怕高反的普通人体质的热爱奔跑的普通人。」
这样一个身体素质并非完美的选手,在去年年底公布的国际田联积分榜上,他已经是超马、越野积分的中国第一、亚洲第一,世界第八。
去年公布的国际田联积分榜上,梁晶位居第一 图源网络
3
今年,梁晶31岁了。这是他人生中最好的日子之一。几年前他结了婚,妻子是他跑马拉松认识的,也是魏普龙的大弟子,他们偷偷恋爱,魏普龙告诉他,要珍惜这份爱情,他们的婚礼,魏普龙是证婚人。两年多前,他的女儿出生,他带着女儿在全国各地跑,队友们都喜欢她,抱着肉墩墩的小团子,他拍下了许多照片。5月23日夜里,她的妻子在白银的酒店房间里放声大哭,站在走廊里的人都可以听得到。
这几年,他每个月至少跑四次比赛,挣的奖金足够家人生活,妻子因此辞了职。梁晶护家,挣了钱全部交给妻子。拿了奖,就回去交给师父魏普龙。魏普龙有个马拉松博物馆,里面一多半都是梁晶的奖牌。
在合肥,跑友们组织活动,梁晶还是会去。他的两位跑友回忆起他——在这种比赛里梁晶跑得很慢,通常是帮大家压阵,做后勤服务。比如长距离拉练,大家需要补给,全甩给他,最过分的一次,有人自行车坏了,让他扛着,他也不说啥,负重继续跑。大家知道,「他太老实,欺负他是零成本,怎么欺负他都不会生气。」
爱情,女儿,友谊,自我实现,稳定有爱的圈子,与相对体面的生活,跑步赐予了这个贫穷的年轻人一切。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好的事。
梁晶推着女儿冲过终点线 图源山东商报
但有时候,赢的本能,与再多跑一些的欲望,会越过理智去支配他。2018年9月,一个月里他跑了九次比赛,魏普龙听说了,很生气,狠狠骂了他一顿,问他是不是不要命了。他安慰师父,说有的是全马,意思是全马不辛苦,42公里只不过是热身,就算他不参赛,平常每天训练也不只跑这么多。但魏普龙跑了几十年马拉松,他比梁晶更清楚,这样跑下去很容易身体透支。「就跟汽车一样的,你不断地开,不断地开,它不是要停下来冷却一下。不然心肝五脏不被跑坏了吗?」
还有时候,梁晶不敢告诉他,悄悄瞒着他就走了。每次回去,他很骄傲地问师父:你看我气色怎么样?魏普龙觉得他灰头土脸,严重营养不良,就给他炖肉吃。两人都是大胃王,能吃下一大电饭煲的饭。不比赛的日子,梁晶日常去健身房训练,健身房老板见着他就头疼,他跑得快而久,遇上他,跑步机就有了性命之忧。
他也因为一些跑步之外的事情被关注过。2018年的香港100公里越野跑,他以9小时28分35秒的成绩第一个到达终点,并打破纪录,同时被举报在非补给点处抢夺游客水瓶,成绩因此取消。他后来在社交网络上发声,反思自己,「都是我太过于(专注)比赛了,觉得大家都要让着我、服务我,都是我的错」、「人的一辈子很长,还有很多路要走,我会注意的,接受大家以后的监督」。
一位业内人士说,梁晶是个求胜心非常强的人。他说,对于像梁晶这样特别优秀的选手来说,正常情况下参加比赛,一个月下来,可以拿四五万奖金,再加上赞助商每年给的几十万赞助费,是很好的收入。所以他们中有些人是带着我要拿冠军、拿奖金的目的来的,不是来享受比赛的。
但魏普龙了解梁晶,他不同意这种观点。他曾经跟梁晶谈起,想成立一个体育公司,让梁晶做马拉松教练,教教课,这十年他太疲惫,他该休息了。梁晶告诉他,自己还想再跑两年,直到跑不动为止。
魏普龙能做的,就是谨小慎微,为他规避任何风险。上个月在合肥有个接力赛,难度很低,大家讨论要不要准备救护车,主办方很犹豫,几十人的会议,魏普龙拍桌子:「梁晶跑一公里,我们都要把救护设施都要做好。安排救护车我们就做,不安排就不做了。」几年前,也是在甘肃,一次沙漠穿越,魏普龙告诉主办方,一定要安排一辆引导车,引导车里要带救护措施,这是最重要的东西。
他说,像失温这样的事情,任何运动员,包括梁晶,都是无力回天的。这主要依靠的是赛事组委会。行业有一句话,选手的一切命运,都掌握在他们手里。
梁晶和队友赵家驹、向付召,是国际越野跑协会积分榜的国内前三,同样也是亚洲前三。他们是这个领域最顶尖的选手。向付召告诉我们,他们都是普通人,没有专业背景,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今年有个好消息,他们都被邀请参加十月底的环勃朗峰越野跑的泰国分赛,如果成绩好,他们可以去参加环勃朗峰越野跑,这是欧洲最难的越野跑比赛之一。
就在上个月,在三人小群里,三个人相互鼓劲,赵家驹说,咱们三个人要团结,做好一番大事业。梁晶回复他:「搞起来!」
现在队友三人,只剩两个了。赵家驹和向付召到了白银,他们要带他回家。
梁晶(左)和赵家驹(右) 图源微博@探路者TOREAD
(封面来源微博@探路者TORE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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