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远被俘了,那年他25岁。
他当时担任冀东东北情报联络站站长,公开身份是中共冀东军区联络部部长,化名刘杰。
他在一场战斗中受伤昏迷,被日军俘虏。
那是1944年10月15日,由于我方情报泄露,日军装备精良的独八旅团包围了河北丰滦县的杨家铺,这里有转移途中的冀热辽特委、行署和军区机关的干部战士八百余人,日军兵力数千。
敌众我寡。敌人有备而来,我方遭遇突袭。
突围战斗中,我方牺牲430多人,被俘150余人。任远是被俘者中职务最高的一个。
在突围战斗形势危急的关头,任远请示上级批准后,下令处死了一个叛徒。
任远也没有想到,此举为他被俘后上演无间道埋下一个的伏笔。
求 死
任远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俘。他脑海涌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该怎么尽快结束自己的生命?”
作为一名情报人员,特别是任远这样高级情报人员,一旦被俘没有抵抗住敌人的审讯,失守变节,对组织的破坏影响是十分严重的。
当年学习情报课时,老师叮嘱过,一个优秀的情报人员,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背叛自己的底线,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坚守自己的理想。
任远决心以死来保守情报工作秘密。他在回忆录中记述了当时的想法:
“军区重要的内线和上层关系均由我直接掌管,组织一定获悉了我的情况,地下工作者也一定知道我已被俘。因为我,会不会影响组织的派遣部署,会不会给同志们带来危险?……我知道,我必须用生命来证明忠诚,免除党和同志们的牵挂,保全地下组织。”
他的思维十分清晰:
第一,不让组织以及他“直接掌管”的“内线”和“上层关系”担心。组织上得知他被俘后,必然担心他是否能够经受得住严峻的考验,必然会担心他一旦失守会交代出这些内线关系。
不仅仅是担心,组织还可能采取必要的应变措施。按照秘密情报工作纪律,在情报干部被俘后,必须通知他“直接掌管”的内线关系撤离。这样做,就会影响到“组织的派遣部署”,给情报工作带来干扰和损失。任远认为只有一死,才能消除同志们的担心,消除对派遣部署工作的不利影响。
第二,敌人是十分凶残的,在酷刑之下,意志能否战胜血肉之躯的痛苦,是否能够坚持到底,万一出现了挺不住的脆弱瞬间……
任远还想,即使在清醒的时候可以保持坚强意志,但是在受刑昏迷后,万一不小心吐露了党的机密,那将会令他悔恨终身。
第三,敌人是不择手段的,如果日军使用迷幻剂之类的药物,使自己出现意识不能自控的情况,秘密的防线也会失守。
于是,任远决心赴死。
他给上级领导写了遗书:
我因重伤被俘,难以脱险。为保护组织,严守机密,我决心以死报国。
任远先是尝试自杀,结果未能奏效。随后,由于叛徒指认,日军得知了任远的真实身份,加强对任远的审讯与劝降。
任远决定命令同监的交通员李永帮助自己以死明志。他把遗书交给李永,要李永到了晚上趁敌人看守松懈时,用室内挂手巾的一条麻绳将自己勒死。任远对李永说:
“敌人已经查明我的真实身份,必然不会放过我,我不可能出去了,为了保护组织,免除同志们的危险,我必须一死,我现在命令你,用那个挂毛巾的绳子,把我勒死,要快。”
李永流泪苦劝:“首长,你不能死,一定会有办法的。”
任远在黑暗中摸索着,在牢房的墙壁上写了“为国尽忠”四个字,然后低声命令道:“快动手吧!”
但是,李永最后还是手软了。
李永在几十年回答外调人员的询问时说:“任远是我的领导,年纪那么轻,又负了重伤,我硬着心将他勒得昏死过去,他下意识地挣扎,我又狠心勒了几次,实在不忍心将他勒死,手软了,放手后很久,他才慢慢地苏醒过来。”
任远最终求死未果。
用 计
任远被勒昏迷时,身体本能地发生了强烈挣扎,看守听到动静,立即将李永拖走,关到了别的牢房。
日军为防止任远再度自杀,加强了监管,上厕所都有专人监视。
求死不成,任远思考下一步该如何与敌人斗争,他想起了当年在延安接受情报工作培训时,潘汉年同志曾经讲过的话:
情报人员的使命并不是在被捕之后就告以终结,被捕后要学会在法庭上、在监狱里同敌人作殊死斗争,善于用狡猾的手段对付敌人,当敌人没有充分掌握确凿证据时,机智地采取假供、乱供,来应付敌人的审问。
任远豁然开朗,开始盘算利用敌人迫切想要情报的心理,编造提供假情报,既可保护自己,还能在敌人内部制造怀疑,以敌制敌。
日军从叛徒口中得知抓住的这个人是冀东军区联络部部长刘杰,大喜过望,专门指派1420部队宫下大尉、宪兵队长川上大尉,一起对任远进行审问。
日军一心想要从这位冀东地区共产党情报领导干部身上打开突破口,进而彻底摧毁冀东地区的中共地下情报网络。
任远决定“满足”敌人的愿望。
审讯的两个日军军官都是特务行家,他们想从任远口中得到的,主要是我方地下组织的人员姓名、住址、身份等具体情报。这些东西,是摧毁情报网络的要害。
这种情报,要编假的,很容易;但是,要不被敌人识破,很不容易。
任远年纪不大,经验却很丰富。他深谙情报活动的特点与门道,了解敌方如何鉴别真假情报的心理,了解日军特务机关的内部运作与相互关系,知道对方的软肋与破绽。
于是,他开始了他的无间道。
任远的第一步,是编造了一个在伪满洲的共党地下情报网。
之所以编造伪满洲的,因为任远知道,冀东的日军特务机关与伪满洲的日本特务机关,不仅在地域上相隔遥远,而且在管辖上隶属于不同系统,各有地域利益,互相联络不畅,关系并不密切,甚至存在隔阂与矛盾。
编造伪满洲的情报网,冀东的日军一来难辨真假,二来也很难核实。即使要核实,也是环节繁琐,耗时漫长。在漫长的核实时间里,任远相信会有机会逃脱魔爪。
任远编造的伪满洲共党情报网,有人名,有住址,有代号,有建立时间,有联络方法、有具体任务。
宫下大尉吃惊不小。他万万没有料到,被日本视为铜墙铁壁伪满洲国内,竟然会有如此多的共产党地下组织。
虽然里面的内容没有一个真实的,但是这个假情报网听上去很详细,很精确,要素齐全,十分专业,而且是从情报站长任远口中说出来的,两个日军军官感觉可信度极高。
任远初步取得日军信任后,他开始走出第二步:借刀杀敌。
任远知道,日军更感兴趣的肯定是身边的冀东共产党地下组织情况。
对于身边这个地区的情况,日军必定掌握得不少,而且近在咫尺核查方便,因此不能像编伪满洲情报网那样全是假货,那样很难骗过日本人。
这难不倒任远。他在情报策反工作中,对冀东地区日伪军的情况了解得相当深入。在他的策反对象中,有些是左右摇摆的不坚定分子,有些是伪装革命抗日、其实反共顽固的铁杆汉奸。
他决定从这些人里面,选择几个对我危害比较大的,作为“共产党地下人员”,提供给日军。
但是,只提供伪军中的汉奸肯定不足以令日军满意与相信。
任远决定再提供几个自己掌握的联络站地址。他断定,在自己被捕之后,组织上肯定会按规定立即安排转移,这些联络站的同志肯定都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于是,他把这几个联络站的旧址提供给了日军,日军按照地址去抓人,虽然扑了个空,但是他们认为任远的情报是真实准确的,只是共党跑得太快罢了。
任远取得了日军的进一步信任。
任远在给日军提供冀东地区情报时,打定主意一定要交代出的一个人,是伪军驻山海关警备团团长张爱仁。
这个家伙当了汉奸后,内心也是忐忑不安,到了抗战后期,看形势发展对日本越来越不利,就想着找条后路,于是向我方传信,说有心投降。
任远专程出面去做他的策反与接应工作,并商定了张爱仁率部起义的时间与具体计划。
但是,张爱仁随后发现自己的起义计划被日方察觉,又立即转身投向日军,配合日军设计骗局,以假起义诱骗我八路军主力踏入日军圈套。
按原来约定的起义时间,我主力部队已经开往预定地点准备接应起义伪军,但是,张爱仁却正在帮助日军向我军展开包围。
多亏任远派出的侦察员及时发现异常,我主力部队紧急撤退,才使敌人的阴谋落空。
张爱仁临阵背叛,险些造成我军的重大损失。
任远痛下决心,必须除掉这个背信弃义的汉奸。但是,张爱仁一直躲在伪军部队里,有着日伪部队保护,难以下手。
此刻,任远觉得机会来了。
任远对宫下大尉说:“还有一个重要情况要告诉你们,山海关警备团团长张爱仁曾经与我军联系,准备投靠我军,被发现后,表面上与我军一刀两断,其实在暗地里,依然保持着和我方的秘密联系,并且对我表示,他愿意继续长期潜伏,等待时机,届时反戈一击,为国家效力。”
为了增加可信度,任远还提供了一个细节:就在这次日军包围杨家铺的时候,张爱仁还派了一个秘密联络员来给我通风报信。这个联络员在突围战斗中为了保护首长,不幸中弹牺牲。任远说,这个联络员,名叫江东。
这个江东,就是文章开头提到的,在杨家铺突围战斗极为危急的关头,任远下令处死的那个叛徒。
此人本是任远领导下的情报干部,被派到张爱仁部做策反联系工作。但是他腐化堕落,反被张爱仁拉拢,叛变投敌。他从张爱仁部返回军区后,任远发现掌握了他叛变的证据。本来还打算利用他对敌开展谋略工作,但是在杨家铺突遭敌人包围,特殊时刻只能除掉了这个祸患。
任远当时也没有想到,临阵的应急之举,居然在被俘后有了妙用。
日军研究分析了任远提供这些情报后,感到任远提供的情报与日军自己掌握的许多情况的比较吻合,再加上此前任远的积极配合态度,他们认为任远提供的情报基本可信。
日军对任远提供的张爱仁这个“卧底”,尤其感到吃惊,同时又感到庆幸。日军本来就对伪军不太信任,对张爱仁的摇摆不定也深怀疑虑,而且任远说的那个通风报信的江东,日军一查,确有其人其事。
于是,日军毫不犹豫地将张爱仁逮捕关押,随后把他送到了东北劳改,让这个汉奸落了个极为悲惨的下场。
供出张爱仁后,任远看宫下渴望得到更多的线索,决定再施一计,把矛头指向日本鬼子。任远作出犹豫的表情说:“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讲。”
宫下的胃口一下子让吊了起来:“不要有顾虑,统统讲出来。”
“秦皇岛的日本宪兵队长武田,跟我们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是我们的老主顾了。”任远知道,日军对抗日根据地实行着严厉的经济封锁,对任何与“匪”通商的行为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任远掌握,就在武田所管辖的区域,时有通商情况发生,而且武田又是一个作恶多端的日本鬼子,为根据地军民所痛恨。把通商的帽子扣到武田头上,既有事实铺垫,又能借机治一治这个可恶的鬼子。
任远说:“我们经常用烟土交换药品,这事只有我的警卫员赵濯华和我知道。赵濯华被俘过,武田队长放了他,条件是让他帮助贩卖鸦片。我们一直用这条线和武田队长保持秘密合作。”有人有事有细节,宫下脸色都变了。他没有料到,“皇军”内部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任远的计策再次奏效,不久,武田因“私通八路”,被判刑十年,押回日本服刑去了。
任远的借刀杀敌之计效果甚佳。
因为提供情报有功,任远很快被日军从监狱里放了出来,改为软禁,有了一定程度的行动自由。
任远对日军实施了反间计,他当时不知道,日军也在针对他使用反间计。就在任远被俘后不久,日本人派飞机跑到了根据地上空。这次,他们不是扔炸弹,而是空投印刷品,这份印刷品的标题是:《刘杰告冀东同胞书》。刘杰是任远担任军区联络部部长对外使用的化名,叛徒在指认任远时说的就是这个名字。日军在这份传单里,借刘杰之口,宣扬“东亚共荣、中日亲善”,制造刘杰已经投靠日本人的假象。
日军的这套做法,给任远后来的人生制造了不少麻烦。
生 还
对于已经“变节”的任远,敌人将他从牢中放出,安排在唐山市富商苗圃如的一大片房子里。这里有十几个小院子,住着好些个先前投敌的汉奸。
任远住在这里,表面上似乎获得了自由,其实日夜都有汉奸监视他的行踪。
然而,日本人没有想到的是,在任远住处的附近,还住着一个地下共产党人张家声。张家声曾经被捕过,出狱后假装与党组织脱离了关系,但实际上一直暗中继续从事地下党工作,并被委任为唐山情报站站长,由任远单线领导联系。
任远被捕之后,组织上一直在设法营救,并安排张家声与软禁中的任远建立了联系,寻找机会,协助任远出逃。
日本人对任远的态度,一方面,渐渐放松了监视,另一方面,对任远始终不愿意在公开场合宣布投降的态度,也越来越没有耐心。
1945年2月17日晚,日军大佐将任远叫到办公室,提醒他应该识时务,不要再有任何侥幸心理。
任远面对日军表面和善、实则咄咄逼人的举动,也暗暗下定决心,要立即果断地逃出敌营。
第二天一早,任远吃过早饭后假意散步,转了几个弯看无人跟踪,就敲开了张家声的家门。十分不巧,因为任远是临时决断,事先未与张家声通气。张家大嫂说张家声头天晚上出门打牌,此刻还未回来,他也没有交代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张家声的帮助,出城和沿途如何对付敌人盘查,都是问题。
张家大嫂看任远事急,不能等待,就从被子下取出1000法币,给任远做路费,看他能不能再找其他同志帮忙。
任远出了张家大门,急速盘算后,决定去找一个特殊的人物。
此人名叫王新民,曾经是共产党员,担任过县委书记。被捕后经不起严刑拷打,投降当了日本特务。后来经过党组织争取,又回到革命队伍中。不久,他被敌人发现再次被捕,惨遭重刑后又投降敌人,出任开滦煤矿高级职员。可是他不久后,又秘密与党组织联系,要求再回到革命队伍中来。
任远被俘前听说了王新民的情况,曾向上级党组织提出建议,把这个人交给自己做情报关系使用。上级党组织认为,此人两次叛变,敌人已不重用,对情报工作意义不大。不过可以视为统战对象,作为特殊关系考察使用。
任远被日军从牢里放出来软禁后,住在附近的王新民借春节的机会,请任远到自己家去过一次,并暗示自己与北边(指根据地)有联系,有什么事他可以帮助。任远当时已通过张家声和党组织取得联系,所以对王新民的表示未置可否。
此刻,任远对王新民是否可靠也是心里没底,但别无选择,只能冒险一试了。
看到任远一大早意外进门,王新民起初有些慌乱。但是,他随后的态度,让任远放下心来。
王新民对任远说:“你放心,北边早有消息,给我任务,要设法营救你,有什么困难,你可以坦率直说,我们共同商讨应对办法。我已经被捕过两次了,对日本人这一套,我已经受够了,真不是人干的!”王新民的愤怒溢于言表。
任远觉得王新民可以信任,就把自己打算立即逃脱日本人控制的想法合盘托出。
王新民痛快答应带任远出城,直奔根据地。
任远意识到这将给王新民的家庭带来极大危险:“不行,鬼子不是人,我们走了,大嫂和你两个女儿怎么办?”
王新民说:“现在管不了她们了,况且她们都是妇道人家,鬼子能把她们怎么样?”
王新民的妻子曾是根据地的女干部,不愧侠义女流,她从屋里走出,出言爽利:“你们说的话我都听清了,现在赶快下决心,马上就走,以防夜长梦多。你们先走,我们母女三人雇上一辆大车,都先回老家,躲开鬼子。都是中国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知道此一别离,相见不知何日,又拿出了一个金戒指递给王新民:“带上做个念想,这是我俩结婚时的信物。”
任远流泪说道:“大嫂,你放心带好两个女儿,我们会时刻惦记你们母女的。多保重,根据地见。”
王新民用手捂着嘴,低声说了句“走”,头也不回地迈出家门。
王新民提议两人“扮成开滦职员,佯称到丰润县去提货。”两人的目的地是丰润县刘家营,冀东军区机关常在那一带活动,任远比较熟悉。
两人出城顺利,一路疾行30多里,快到中午时,突然看到前面公路上出现一小队打着膏药旗的人马迎面走来。任远一惊,是不是日军发现了自己脱逃,追了过来。
王新民熟悉这一带情况,对任远说:“这是日本巡逻队,你别管,我来应付。”日军走近,用夹杂日语的中国话盘问。
王新民掏出开滦煤矿高级职员的名片:“我们是开滦矿务局的,要去丰润县取货,今天是正月初五,找不到车,公司急等用货,派我们俩赶到丰润取货。”
日本兵见是日军占领区公司的高级职员,没有发现可疑点,就换了口气:“王先生既然是催货的,可以过去。不过你们要小心,碰到八路军时,你们要想办法对付。这里到丰润县城还有几十里,你们抓紧赶路好了。”听到日军反而叮嘱起来,两人放了心。
两人继续疾行,一路再无麻烦。走到下午四点多,太阳西斜,天色已经擦黑,终于看到了前面村庄的模糊影子。
终于走到村边,突然传来喊声:“干什么的?拿出路条来!”随声闪出了两名十多岁的儿童团员。
两人正在答话间,一个儿童团员忽然看着任远叫起来:“哎!这不是刘杰大叔吗!”这孩子知道任远的化名。
任远心头一热,被俘四个多月,历经生死考验与艰险曲折,终于到家了!
余 波
回到根据地后,任远受到了组织与同志们的热情欢迎。组织上对他是信任和关心的,否则也不会花大力气策划和实施营救。任远回到根据地才知道,当初日军将他从牢里放出来改为软禁,不仅是因为他施用反间计得到日军的信任,而且是组织委托关系,给贪财的日军军官送了十多根多金条,才使得日本人放松对他的监管措施,为后来营救成功打下了基础。
但是,按照政策规定,任远还必须接受组织对他被俘后表现情况的审查。
日军飞机投下的《刘杰告冀东同胞书》,组织当时就判断是日本人惯用的离间手段。不过,最终结论,还是要靠事实、靠证据说话。
经过一年多的审查后,1946年7月1日,晋察冀中央局主要负责人刘澜涛、李葆华、许建国、姚依林等人共同讨论后,正式作出了恢复任远党籍的结论。
结论写道:任远在“被俘期间政治上没有原则错误,工作一贯积极负责,相信本人交待,决定恢复组织生活”。很明显,这个结论是基于“相信本人交待”做出的,因为当时条件所限,审查中很难获得其他客观证据材料。所以,结论还留了一个尾巴:“如发现新的情况,另行处理”。
任远也认为:我这段历史具有特殊性,要彻底澄清的确有相当的困难,主要在于三个方面:首先,我无法找到同案的人证,因为从被俘之日起,我始终处于单独囚禁、与世隔绝的封闭状态,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可以证实我的言行;其次,关于我被俘表现的佐证材料未被找到;最后,对我被俘审查的材料也找不到了。由于战争年代,敌人频繁扫荡,撤出张家口后有关我的审查材料找不到了,这又为日后的审查带来不便。
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任远因为这段被俘历史,又经受过多次审查,一段时间里甚至给他做出了“自首叛变”的审查结论,怀疑他是叛变后被敌人派回来的内奸。在极大的压力之下,任远本人也违心地说出了“假供骗敌是典型的个人主义、怕死鬼,丧失了共产党人的气节”的话。
他这段被俘历史情况的最后澄清,是因为新的证据和证人的出现。上世纪70年代中期,组织上终于找到了当年日军驻唐山1420部队宪兵队对任远的全部审讯记录,又找到当年地下党组织在1420部队的潜伏内线进行核实,组织据此再次做出审查结论:“经反复查证,任远所领导的地下组织没有受到任何破坏,他被俘后没有叛变和被敌人派回的事实”。事实证明,任远在被俘后不仅经受住了考验,而且表现得相当出色。
遗憾的是王新民的遭遇。王新民护送任远回到根据地后,被安排住进了边区政府招待所。后来,因为他曾经有过两次被俘与叛变经历,又被安排到政训班,一边接受培训,一边接受审查。
审查中,发现他曾经有叛变出卖同志的事实,结果将他处决了。
任远后来在回忆中说:“其实他叛变的招供也没对党组织造成什么破坏,因为都在根据地,日本人抓不到。后来中组部副部长李楚离说打错了。”
王新民确实当过叛徒,确实没有做到坚定不移。不过,他在叛变后的招供中又做了保留,给敌人耍了花招,后来又有重回革命阵营的意愿,在营救任远的过程中,又一次回头是岸,表现得果决勇敢。
对于这样一个人,应该怎么评价?怎么对待?可以有多种结论,多种选择。但是,他的死,无疑是一个遗憾和教训。
隐蔽斗争,敌我交织,真伪互作,忠奸异相,很难用黑白分明、非此即彼的利刃区别是非。一双实事求是的慧眼,历来是雾里看花的最佳视角。